（四）师父父亲 · 怀柔今生
所以，你觉得，爱恨嗔痴都是有罪吗？
许一段红尘再相逢，梦一场前世伤离别。情深意重莫辜负，回首千载阑珊处。
“我到了。”忆柔一直握着手机，待屏幕一亮，她连忙划开。看到信息，她克制不住满脸笑意，收拾了一下衣服，调整了面部表情，偷偷打开房门。父母都已经入睡，她蹑手蹑脚地下楼，开了家门，只见不远处的槐树下，怀吉正安然站着，目光穿过夜色，定焦在她的身上。
“你知道每次你来，我都想到一句什么成语吗？”忆柔走到他身边，悄声说。深夜寂静，白日的喧嚣放在夜里是不合时宜的。怀吉摇摇头，不知。忆柔笑着走远一步，提着裙子转了一圈，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在月色下格外朦胧柔美，说：“披星戴月。”
他何尝不也是被银白的月光笼罩着，树影斑驳爬在身上。可不是为了她，每周披星戴月地从寺里潜出，只为见她一面，说上几句话。
怀吉笑着带忆柔走到小区外的一家麦当劳。他为她买了点吃的，看着她捧着可乐喝得欢快，双脚都不由自主地翘着。“每次你都说想喝可乐，怎么不自己买呢？”怀吉递了张纸巾给她。忆柔苦着脸说：“爸爸最讨厌我喝这种碳酸饮料，所以我就不怎么喝了。虽然我也能偷偷买，但要不是和你在一起，我总是忘记要喝。”“那看来，我和你爸爸的意见总是背道而驰。”“那又如何。”忆柔赶紧放下可乐，认真地说，“和他们在一起，我总有很多束缚，可和你在一起，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。人生苦短，及时行乐才是最重要的，不是吗？”
“是。”怀吉点点头，又问，“那如果有一天，为了你的快乐，可能要伤到你的父母家人，你会怎么做？”
忆柔眨着眼睛，问道：“会有这一天吗？”“打一个假设。”“那么......”忆柔偏着脑袋思索了片刻，回答道，“我一定不会想要伤害到他们，但我也一定会为了我自己的幸福努力的。”
怀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忆柔见他神情略显凝重，猜想他是否想到和自己的父母的争执。忆柔虽然对他的家庭了解不多，但知道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，是他的母亲一手将他带大。她连忙宽慰道：“无论如何，我相信都会有两全的办法。”
怀吉看着她，笑着问：“怎么那么笃定？”忆柔歪着脑袋耸耸肩：“因为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，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。”怀吉微笑着凝视着他，忆柔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，红着脸轻声补充了一句，“你也是，我最亲的人。”
回到家里，忆柔躺在床上，虽然已近天亮，她却一点也不困。她回想着与怀吉相识相知直到今天的点点滴滴，忍不住捂着被子偷偷笑起来。他于她而言，仿佛有一种魔力。虽然两人相识甚短，但她总感觉他们早已有着深入骨血的缘分。这种缘分，自他第一次入她梦里便开始，冥冥之中一只未知的手牵引着她，找到他。她又想到那些已经快要淡忘的梦，更觉得不可思议了起来。怀吉，他好像从她的梦里活过来似的，他懂她的一切，即使他们才相识不过三月。
一转眼已近高考，怀吉为了不耽误忆柔休息，常常挑在她放学的时候去她学校门口找她。一路把她护送回家，给她带些小吃小玩意儿，慰藉她因高考而紧张的心。这样一来，他离开寺庙的时间不再是夜间，而是中午午休时分，一直到夜里才能回来。高考前一天，他在房里反复踱步犹豫。他们说好的，这几天他不要去找她，让她安心地考试。但他总是隐隐有些担心，便想着就去她家楼下呆着也好，至少目送了她顺利去到考场，他便也能安心。
想罢，他便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。刚踏出门，几个师兄都围了上来。其中，与他同寝的高师兄上前一步问道：“师弟，你是不是又要出去了？”
怀吉点点头，笑着说：“出去一点小事，很快就回来。”“很快是什么时候？怕是又要到深夜才能回来吧？”陈师兄在旁应和道，“你最近几个月总是频繁外出，我们有时候想叫你都叫不到，问了师父他也不知道你去做什么。师弟，我们寺的规矩是很严的，虽然你还没有正式受戒，但也得按照寺里的规矩行事啊。”
怀吉低着头不语。高师兄见他不说话，悄声在他耳边问到，“怀吉，你下山是不是去找那个小赵姑娘？”怀吉看向师兄。这是他在寺里最好的朋友，他看出了他眼里有对他的担忧和关切，稍稍松了口气。但他无言以答，只是抿着嘴回望。
“你，你怎么想的？”高师兄急得从他手里抢过车钥匙，一把扔在了桌上。怀吉举目看向其他众人，都是一副了然的模样，他便心中有数了。他看到他们眼中有不解，有疑惑，有荒唐和对他的不屑。但他不知该与他们从何说起，只能缄口不言。
“怀吉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？这里是佛寺重地，你以后也要入我佛门的，这斩断情缘，远离红尘是最最基本的事情，你怎么会这样？”陈师兄义正严辞，声音洪亮，一下子吸引了远近众多僧人。高师兄急急地拽住他：“你小声点吧，你还想让师父都知道吗？”他又对怀吉说到：“怀吉，别去了，以后都别去了，成吗？”
怀吉皱着眉头，只是不说话。另一位王师兄见他这副模样，便也高语道：“这出家与未出家的到底还是不一样，更三心二意些。只是师弟啊，我们寺里还有很多和你一样来做打扫义工的师弟们，你总是这样搞特殊化，这对寺里的影响多不好啊。”
众人都不由低声讨论起来，看着他的目光也是躲躲闪闪。怀吉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细碎的声音，一点点吞噬着他。这些声音在脑中越来越响，慢慢地，变成了他内心的疑惑和自责。直到师父越过众人，站到他身前，他一眼就看懂了师父眼中的意思。师父对着他叹了口气，面向众人：“都散了吧，这件事我来处理。”然后看向怀吉：“来我房间吧。”
窗外正是阴云密布，风雨欲来的景象。师父在窗边站了许久，怀吉便也一直候在他身后。不知过了多久，师父才回过头，看向怀吉，只说道：“以后都不许去了，我就当这事没发生。我会和她父亲说清楚，让你们俩以后都不要见面了。”
怀吉没有犹豫，摇头说：“您阻止不了我，也阻止不了她。”师父颇有些痛心疾首，但仍旧努力和缓自己的语气：“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？你是在毁了你自己啊！从你七八岁上，你就跟着我习佛，这么多年风雨无阻。你是多好的一个苗子啊！怎么就那么执迷不悟？”
师父的脸上已满是沧桑，怀吉凝神看着，才发觉，原来一晃十多年过去了。从小到大，除了和其他小孩一样正常地学习读书，他还要跟着师父学习佛法。这对他而言，因为有着前世的回忆，自然不是难事。但无数个春夏秋冬日夜交替，他深知眼前人对他有着不同常人的期盼。而还有件事，他藏在心里，准备至今，他知道，是揭开此事的时候了。
“父亲。”怀吉对着师父，轻声说道。师父猛地看向他，一脸的不可置信。怀吉的身上有些发抖，但仍是淡然一笑：“我早就知道你是我父亲了，就在和你学佛的第一年，我偶然间听到你和我妈打电话。”师父后退了几步，闭了闭目，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平静：“既然早就知道，为什么不说？”
怀吉走向窗边的椅子上坐下，他感到师父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他，他有些茫然：“其实我也不知道，或许，因为你们不和我提，我想你们自然有你们的理由。也或许，因为我从来就于亲情上没有缘分，所以时常不知该如何与自己的父母家人相处。把你当作师父，对我而言，反而是一件轻松的事情。”师父站到他身边，感慨万千：“没想到，你这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。我在你生下来没多久就入了空门，但对你，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。想着你这一生享不到真正的父子之情，那便亦师亦父，也是好的。”
怀吉点点头，良久才说：“所以，我一直是感激您的。”师父看向他，目光顿时犀利：“所以，为了让我接受你和赵小姐，今天你就把这一切与我挑明了？对吗？但是怀吉，我告诉你，如你所说，我是你的师父，更是你的父亲。今天，我就用你父亲的身份，告诉你，你今日的选择，我不同意！”
怀吉猛地站了起来。这么多年，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，懊悔和不甘，这么多静水深流，探不见底的日子里，他总是笑着，安慰着，打点着，平衡着周遭的一切。可此时，他却再也克制不住压抑许久的愤怒与悲哀，让师父看得心惊。
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。怀吉突然跪在了地上，在膝盖落地的那一刻，他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，那个在大殿之上，面对司马光一干人的唇枪舌战时无能为力的梁怀吉。此时，他跪的，却是自己的父亲：“上一世，我是她的内臣，她唤我一声哥哥，我便心甘情愿，为了她，永远被困在那。这一世，她依然唤我一声哥哥，我却不愿，也不能再发乎于情而止于礼。师父，父亲！我知道你早已遁入空门，不恋红尘，我尊重你的心意，所以我和妈妈都不怨你。你说我命中有劫，我便来你这渡劫；你说我有慧根，我便想着，若我这一世遇不到她，我便随你习佛，为我们来世积德积缘，长伴青灯古佛前。可是父亲，”
怀吉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那个挡在他身前，执着半人高的木偶的公主，他哽咽着说出和她一样的话，“我也想问你一句，您真的觉得，爱恨嗔痴都是有罪吗？你没有过情爱吗？您四十岁才有的我，在这之前呢？你可曾爱过母亲，爱过我吗？”
师父久久没有说话，父子俩就这样对峙着，相顾无言。怀吉周身的戾气渐渐散去，他跪在地上，心底是无边无际的悲哀。徽柔，他这一刻只想到她。徽柔。
“你问我这个问题，那我回答你，爱过。谁没有过情爱呢？除了夫妻情分，父子情，兄弟情，师生情，这些我都曾经历过。可是怀吉，正因为我经历过，我深知这一切小情小爱不过落花流水，过眼云烟。家族绵延上百年，国家更新换代上千年，在这历史长河里，你的一点点爱与情，算得了什么呢？”师父将怀吉扶起，眼里是难有的关切，他把怀吉按在椅子上坐下，叹了口气，终于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。
“你出生时就与其他孩子不一样，很早就会说话写字，读书学习都比其他孩子快。我有时看着你，会觉得你的眼神都与常人不同，让我觉得好像在看着一个成年人。后来，你四岁那年，我无意中看了你写的日记，看到你写的与公主的前世纠葛，我就全都明白了。”怀吉震惊地看向师父：“你早就知道了？”
“是，我当时也很震惊，可那时我已经入了空门，便觉得大千世界里，或许确实有人还带着前世的记忆。或许你上辈子的遗憾太大，执念太深，上天才不肯教你忘记那些痛苦的回忆。我说你命中有劫，其实我也不知道，我只是希望你这一世能过得安稳些。我想着如果你也能入了佛，六根清净，或许就能把这些情爱都淡忘了。如果你们真的有生生世世的轮回，我只想这轮回到此为止。这就是我的私心，是我，为人父的一点私心。”
怀吉怔怔地听完，竟也有些恍惚。从未说出口的秘密，原来也有人知道，替他承担着。他的心里五味杂成，上一世未尝有过的父子情，原以为这一世也与他无关，却不想有这样的因由。
屋外忽然下起了大雨。雨滴溅在铁皮屋瓦上，噼里啪啦地作响，溅在泥土地里，青草地上，掀起了一阵躁动，复又归于了有频率有节奏的宁静。他走向门口，听到了僧人低语诵经的声音，伴着雨声，伴着欣然生长的草植。那一刻，他猛地清醒，顿觉耳清目明。他抓住了这颗坚定的心。
“爸爸。”
怀吉转身看向父亲，语气沉重严肃，“怀吉这一世，上一世，都不尝奢求功名利禄，也不求轮回圆满，只有一个心愿，便是陪在她的身边。曾经是公主，现在是忆柔。有些执念，我放不下，也不想放，如果上天依旧想要惩罚我的愚昧，我的贪念，那我甘之如饴。”
他不再看父亲满脸的沧桑，按耐下心里的愧疚与心酸，大步跑入雨里。他听到师父在后面高呼着他的名字。可这次，亦如每一次，他只想朝她跑去。
·······
你们看过 无问西东吗？我很喜欢里面 静坐听雨 的那一幕。沈光耀在那么平凡的一天里，听雨，听自然，听万物，读懂了自己的心之所向。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，有一次坐火车路过一片田野，枯黄一地，一排不知名的鸟低空掠过，火车飞驰的速度很快，可是这些鸟竟也飞的一样快。那个时候我正是很迷茫的时候，但看着这一切，突然有了搏力向上的心。
所以，我把这一段也给了怀吉。他曾经经历过很多，可这是第一次，他不再是曾经那个只能任由别人为他选择的内臣了。当他有了可以为自己做主的权利时，当他有了关心他的亲人和背负着的期望时，或许也会有害怕，踌躇，犹豫，迷茫...... 但我相信他会听取自己的心，勇敢地迈出那一步。
最后给大家推荐一个檀香味的香水的牌子，因为上一章写到了，叫diptyque。我很喜欢！
评论